母亲的故事，我从哪里追溯？不说她生下来哇哇叫哭，不说她和兄妹七人的童年生活，从她扎着长长的黑色辫子说起吧。在母亲结婚的前些年，母亲先是失去她的母亲，半年后父亲也含泪九泉，那时候母亲的哥姐弟都已成家，哥嫂远在黑龙江，四个姐姐都有各自的家庭，想象那时母亲的心情——爸爸妈妈就这么走远留下我在这陌生的人世间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风险我想要紧紧抓住他的手…

一个女孩子，吞咽着自己的痛苦，无家可归，要去哪里流浪？只好和弟弟弟媳生活在一起，然而不多久，母亲未从失去双亲的梦中醒来的时候，唯一的弟弟却意外死亡，弟媳也另改他乡，母亲只好去和远房亲戚中的一个姥姥住一起，和这个80多岁的老人相互偎依。老人终是老人，在那个温饱都不能解决的年代，不多日之后她也撒手西去。上帝啊，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这样短的时间内，为什么要让这个女孩子一次次说离别一次次说心碎一次次受折磨？

既然上帝选择了让她在来到这个世上，就必定有她存在的理由。绝望过后会是希望，母亲还是继续走了下来…

送走弟弟后，母亲轮流在姐姐家生活，在26岁，与父亲走到了一起，父亲说那天是4月22日，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是世界地球日、世界法律日也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没有艺术照没有婚纱没有戒指没有母亲的亲生父母的祝福，贫贱的他们以最简单的方式表达了彼此的爱，而后的日子见证了他们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健康或是疾病，一辈子对你好的那种恩情。

我的第一个哥哥降生的时候，父亲不在身旁，那时家境实在贫寒，他和五叔迫不得已背井离乡，在四川放蜂。那时候没有去医院，找了接生婆，哥哥生下来因为不懂得给他人工呼吸，就那样夭折了，母亲看他一眼，却一世心疼。

后来就有了我们兄妹四人。我是最折磨母亲的一个家伙，出生的时候哇哇叫苦，小身子单薄得让人不堪入目，乡里人都说要被扔掉，老人们都建议埋掉说养也是徒劳，可是父母亲还是坚持把我养活养大。于是，因为我，我的亲母，生，她不易，活，她不易，我的生活，她更是不易。

后来的几年里，我又有了两个妹妹，姐妹三人，年龄相差不大，父亲打工在外，不知道母亲是如何照顾我们。只是听奶奶生前讲述，我饿时总是哭着叫“碗碗”，大妹整天脖子里围着小毛巾，总是用小嘴添它，小妹天天瞪着大大的眼睛，不知道是对现实的好奇还是愤怒。白天大人们去生产队干活，不会走路的孩子们就被围在院中大树底下，在泥土堆里爬来爬去；晚上母亲搂着一个，手里拉着两只绳子，绳子的那头是两个妹妹睡觉的小竹筐。

从记事起，我就看到母亲整日缠着腿，不论严寒酷暑，都会缠着厚厚的纱布，那是为我们在河里洗衣服，被一种东西咬的，后来也去看过医生，说静脉曲张吃药打针，可是直到她离开的三年前，哥哥把她接到上海做过手术才好，所以，我眼里的母亲从未穿过裙子。所以我说上帝，您咬了她一口…

说到这里，我不忍心回忆，虽然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可是这人间的疾苦总是让人心如刀割。

上帝，不想提及母亲，这两个字，总是让我忍不住掉下泪来。

可是，她生前的一幕幕又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却又触摸不到。

我是个可恨的玩意儿，从小就调皮捣蛋，欺负母亲，小时候她洗衣服，我围着脸盆闹她；

一年级的时候，母亲干农活回来晚，我怕迟到发怒，压井水的时候没扶好井靶子，不小心把她的嘴打流血；

二年级的一天，母亲冒着大雨赶集卖掉两只老母鸡和一筐鸡蛋，换来的钱托人给省城读书的哥哥做生活费；

三年级的夏天，母亲在打扫院子，我放学到家惊慌地对她说，妹妹掉河里了，她扔下扫帚赤着脚撒腿就跑，我说哈哈吓唬你的；

四年级的时候，我留着长发，头上长过一种叫虼蚤的小动物，母亲给我剪了短发，照过镜子后我却哭闹着让她给我接上，一连好多天都没主动和她说一句话；

五年级的时候，要去别的村子上学，我必须学会骑自行车，母亲腿脚不便可是还给我扶着让我上路，笨拙的我一周内才会在麦场里转圈改成走直路；

初一那年的4月1号，母亲为我煮了两个糖嚷鸡蛋说是我的生日，从此每年我生日那天，母亲都会记得直到她离去的这一年。而我，每年的4月29号，都会当做一个平常日子度过，后来才懂得给她打个电话，直到她离去也从没来得及给她送块生日蛋糕。所以大学里我的舍友们不做声为我准备第一个生日蛋糕时，我哭了，那天是母亲的受难日；

高中时，母亲有次为了找我可有可无的学习资料，熬夜到很晚，家里角角落落都翻遍，第二天递给我那张纸时，她那黑黑的眼圈让我心寒；

高考前，父亲从山西回来，带着好吃的东西来看我，黑瘦的他递给我一件红色上衣，“你娘给你买的衣裳”，多么重要的一次考试，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可是那件衣服让我记忆到如今。母亲终日在田地和家来回穿梭，虽然贫穷却让我们穿得干干净净，与邻里不争不抢和平相处。这样的一个家庭妇女很少去学校，包括后来我们四人每次去上大学的时候，都是和父亲一起坐火车，父亲心软，每次离开我们大学门口都是眼圈红肿眼里含着泪水，他知道出门在外，远在他乡那种滋味，他怕我们这几个农村出来的老实孩子照顾不好自己，怕我们念家怕我们受委屈…可是我也忘不了，每次离开家，母亲走出来，望着我们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个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瘦小的背影；

大学的时候，我在院报上发表一篇文章《父亲啊，我心中的山》，写了父亲小时候的卑微贫寒、长大后走南川北到处奔波、成家后能穿着西装做得了经理也能穿着破烂衣服背着药桶去田地打药的种种经历。拿着报纸递到父亲面前，我做了一件让他欣慰的事情，可是母亲，我没有写过她，仿佛她的勤劳持家她的细心呵护她的相夫教子是天经地义一样，在崇拜父亲的大男人味前仿佛忽略了她，直到那年，我疯过傻过游移过痛定思痛过，写了《母亲的呼吸声让我回心转意》，打印出来厚厚的一摞纸，没有给谁，只是存放在书柜里，后来整理母亲的遗物时，在她的床头柜最底端，我发现了它然后哇哇大哭，那是我带着愧疚与感激，写的我的故事以及和她的经历，有多少话，我以文字的方式，母亲收藏了，看到了却没有说起过，纸上的滴滴泪痕让我多想在她看这些文字的时候为她拭去每滴泪珠。

母亲是念过书的人，和父亲一样，因为家境退学，所以他们流血流汗坚持让我们读书，只是想让我们不像他们那样受苦那样遭罪。没有人逼我们每天背单词到心酸到天亮…没有人逼我们离开家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可是我们还是义无反顾的这么做了…因为故乡放不下我们的梦想，我们想要了解更大的世界。可是曾经我的父母，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村庄，被人说过逞能，因为村子里还没有一起供四个孩子上学，我的同伴们早早就结婚生子，和父母亲同龄的人都抱着孙子重孙子，至今我们兄妹四人尚未成家，没有所谓的功成名就，这让父母在村里觉得没有脸面，母亲离去瞪大眼睛的那瞬间，还在大学的妹妹哭着说，你们怎么不能为父母委屈一下自己的时候，我说不清什么滋味…

是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后悔自己的爱来得太晚，后悔为什么不如那个在火车上读书的小男孩，“我争取让妈妈不掉眼泪我争取让妈妈没有更年期…”

可是恋情有时候“欲速则不达”，婚姻有时候“有心栽树树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

所以我深爱那片土地然而又有着恨，我懂得了老舍先生说的，他是用一半爱和一半恨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的…为什么如果30岁的女孩子未婚，她以及她的父母就要被说得焦头烂额？为什么穿短裤染黄发就不敢踏进这片土地？为什么时间限制了我们，习惯限制了我们，谣言般的舆论让我们陷于实际，让我们在白昼的魔法中闭目塞听不敢妄为。所有的人都扮演着紧张、呆板的角色，一切言谈举止一切思绪与梦想，都仿佛被预设的程序所圈定…

所以我想叛逆想抗衡…

于是，穿赤橙黄绿青蓝紫色的衣服，蹬各式各样的高跟鞋，拉直板烫卷发剪沙宣，不是去高档店，只是捡地摊货；

于是，看到带耳钉的美女，自己也去品尝挨枪的滋味，然后买喜爱的耳坠，但从来都是一只耳朵戴一种样式，有人说神经，我回应曾经去过精神病医院；有人说个性，我问他你相信世界上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吗。

可是我却要吃简单的用便宜的多走路少坐车，想着如何多给家里汇点钱如何赶紧给父母一个交代。但是因自身硬件软件都不行工作总是平平，因为我想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持天真，成其自然，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好。走出去有人问我是不是18岁，不知是对我身高的委婉讽刺还是故说好话，哥哥说我只是三岁智商，是的，我与自己的外号“阿猪”很相称，装成熟装优雅是办不来的。有些人喜欢官二代富二代，说那些孩子单纯些，在他们成长的岁月中，不需练就很深的心机去抢夺生存资源，有同感，但是请问，那种头脑简单历经艰苦遭遇，获得自己应该得的，不是更难得？

近两年我想念家却又害怕回家，我的亲人啊，不知道我也在痛苦，那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不是我要求太高，而是我不够好！

很久很久我都把所有的人都当成天使，因为那样就不会遇到魔鬼。可是后来有人说，男人一半绅士一半流氓，女人一半天使一半魔鬼。于是，一场错爱，有个男人对我说，真正的爱情，绝对是天使的化身，一段孽缘，不过是魔鬼的玩笑。然后就有了一段殉情的故事，有人笑有人哭，然后又有了一些流言蜚语，接着一个人带着愧疚与耻辱苟且生活，可是，谁又能回答我，谁的青春没有迷茫过？

说到这里，上帝，我的思绪有些混乱，请原谅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喜欢多走些路多看些风景多认识些人，新的人会有新的梦境，新的面孔会有新的故事，虽然我知道真正的满足来自内心，而不是外界的人和物；虽然大多人都忘记了我的模样，可是他们都存在我的记忆中我的文字里；虽然有时候他们的影子就像过客一样在面前飘过，想去见老师同学朋友，熟悉的陌生的，但有的时候想还是相见不如怀念的好。

可是今天，我找不到一个人，一个可以抱头痛哭的人，因为有些人不敢见、有些人不能见、有些人没必要见。是的，今天我骑着车子在县城溜了一圈，然后跑到ktv去找了6号房间要了6瓶小啤酒在里面待了6个小时，为什么她62岁、我26岁，为什么是6月，为什么不可以再延长6年、6个月，哪怕是6个周…

那天，2013年6月8号下午三点，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停止了呼吸，小声抽泣后，瞪大的眼睛僵硬在那里，眼角的两边还有泪痕。母亲走的这样突然，上路的衣服没有买回来就不能哭，可是我没有做到，尖叫了一声，泪水夺眶而出，想放声痛哭，被训了一顿，等母亲被穿戴好后，才可以彻底斯里、撕心裂肺；吊孝那天，好多人来送母亲，都为命苦的她落泪，虽然有的人是鳄鱼的眼泪，从来没有那么多人同时来看望她，可惜她都不知道，躺在水晶棺里的她，“穿金戴银”、耳环、戒指、项链等等，俭朴了一辈子的女人啊，活着的时候想有不能有不敢有；活化那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推进那道大门，那隔着两个世界的大门，半小时后我又看到一盘骨灰被装到盒里，到家后，我们在棺材里放上她喜爱穿的衣物还有我们送给她的新衣，包括千里之外，乘坐火车煎熬一路的阿星送给她的衣服、我第一次给她买的裙子，都没能让她看一眼。春夏秋冬的穿行都放进棺材里面，还有播放着戏曲的录音机、圣诞老人照明灯、左右摇摆的玩具小鱼等，乡村们都说不能带太多，路上她孤身一人带着太沉。可是那天整理遗物的时候，打开母亲的衣橱，衣服整理得整整齐齐，妹妹打开一个一层又一层的包袱时，看到我们上班后送给她的丝巾口罩手套等，可怜的母亲啊，平时我们懒散很少去翻她的衣橱，可是她总是整理得好好的，难道是走后也不想给我们留麻烦；出门那天，没有吹响没有风车没有白纸钱，按照乡村习俗简单地入土为葬。老天以凄风苦雨送走了母亲，农田干旱多少个日子她盼不来大雨，却在上路的那天，倾盆大雨，妹妹说那是老天在为命苦的母亲落泪…

上帝啊，母亲就这样活过了她的一生，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蕴盛苦，她占了几项？有种东西，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有些人求之不得，有些人去除不掉，如果非要给个解释，那就是命？

回忆过去，我明白为什么很少看到她哭，为什么她喜欢花草树木，为什么最后的日子里她喜欢红色，那种对生命的抗衡对生命的渴求…一辈子很少离开家乡很少坐火车，却在最后的几年，一次次乘车一次次离家，一次次去那让人窒息的医院，一次次偷看万元万元的病例单，我们都未成家，她生不如死、死又不能，或许是怕没了她父亲不会照顾自己，怕没了她我们不好找人家，怕有些人欺负我们从此是没娘的孩子…

最苦是父亲吧，共同生活那么多年的一个人突然这样离去。他怕耽误我们前程，只是让我们知道母亲是乳腺病说慢慢就好，自己担负着沉沉的担子，多少次他们去医院，多少次看到检查结果前他心惊胆战，多少个日夜里他难以咽饭难以入睡。当医生告诉他母亲还有两周让回家准备后事，父亲苦苦哀求可是还是被赶了出来，然后他找到个角落，什么叫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父亲不相信医生定论，也怕我们承受不住，那时候我刚离开家不久，因过敏需吃中药，父亲却欺骗我说母亲调养调养就好，不让我回家要把药物邮寄到公司。小妹放假回家看到每时每刻都在痛苦尖叫的母亲，发信息说最好回家，于是就有了那晚，我和星星坐火车的经历。直到母亲离开的那天早上，父亲还在翻着电话薄，跑前跑后为母亲找吸痰器，去请医生为母亲打退烧针，还没走出家门，他心疼的女人就那样离开了，那一刻，无比紧张的父亲，脸色突变，额头上大颗大颗汗珠，他不能守在母亲那里，还要有很多很事情等他去做，出家门的时候，他颤抖的身子一下子撞在了墙上。看到父亲哭泣，我们四人会哭得更痛，所以他强忍着，全部都吞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