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来了？”“嗯，来了一会了。”两个人说了两句干瘪的寒暄话，忽然没话可说，两人中间隔了这么一件事，原本亲密的关系忽然筑起一道冰墙，透明得可以看到彼此，但是握握手都有现实的困难。于是只好双双沉默，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嗯，顾老师对我来事务所的事情怎么说？”燕谋的目光看着别处，忽然冒出一句话。顾颜当然不能把他老子的牢骚直接说出来，只淡淡地说：“没说什么呀，我爸也觉得你窝在学校里搞历史委屈了。说到环境，当然这里好一些。”燕谋笑笑，答道：“这肯定不是老师的话，或者，这不是他心里的话。我来事务所，老师表面没说什么，心里一定大大的不以为然呢。”顾颜听了这话心里一奇，觉得这孩子倒是老父亲的知己，倒也不枉费老父对他的青眼相看。

两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匆匆走了过来，抬头看到顾颜时，冲着他笑了笑，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思索了一下，试探的问道：“Kevin?” 香港人的口音很重，顾颜每次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都感觉那个人在吩咐他：“开吻”。他虽然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建议，但还是恭恭敬敬的点头回答道：“Lawrence, 早上好。”那个Lawrence笑眯眯的点点头，胖胖的圆脸泛出了红光，继续问顾颜道：“分在advisory的部门了？”顾颜摇摇头：“还不知道呢，刚刚来，好像HR一会儿会分部门。”“我记得你是在advisory, 那个部门很challengeable, 所以要努力啊。还有，高阳的书真的很好看。”顾颜没有什么话回答，只好傻笑着目送Lawrence离去。Lawrence是面试顾颜的合伙人，本来是土生土长的港人，大学毕业之后加入勤业，干了四五年，正好勤业要在中国大陆开展业务。就把Lawrence派到了北京。我党还有气魄让港人治港，没料到会计师事务所小家子气得很，派了大量的港人来治所。不过在港人看来这绝非好差事，在他们的臆想之中，大陆还不一定是多落后的蛮夷之地。谁若是被派来大陆，那简直好像被发配到了军前为奴一般。Lawrence倒是眼光高远一些，他从小喜欢中国历史，知道想做封疆，非得吃几年大苦不可。当年左文襄公远戎西北，百战黄沙，数十年的边塞风雪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忍下来的，但是一旦经营成功，一切辛苦和投入都有了回报，摇身一变俨然就是西北王。这样的例子在近代军阀史上就更数不胜数，香港虽好，毕竟弹丸之地，合伙人一抓一大把，时值亚洲经济危机的前期，香港作为经济前沿，已经微显疲态。但彼时大陆的经济却如日中天，虽然来到北京生活上清苦了一些，但是几年坚持下来，总算开疆裂土的元勋。所以遇到这样别人避之不及的机会，他反倒欣然应允。果然不出所料，几年之后，北京事务所的业绩已经足以傲视港澳台同胞，论功行赏，Lawrence便被派到九河分所做合伙人。

面试的时候两个人本来在中规中矩的谈职业发展的问题，没想到间歇的时候顾颜一眼瞥见了Lawrence桌子上有一本《历代政治得失》，一时多嘴说了一句：“这本书其实并不太好。”Lawrence一听之下不觉心中暗奇，他一天总要面试几十人，大部分的小孩子见了他，不是过分的逢迎，就是过分的紧张，一天下来，见也见得厌了。没想到这个男生倒让人耳目一新，面试之余还有闲情逸致指摘自己的桌边读物，于是两个人便转换话题聊起了历史。顾颜一时说的忘形，竟然还向Lawrence推荐起高阳的小说，点评那些小说道：纵是稗官野史，也算千古文章。Lawrence听了并不嫌他无礼，反而听得饶有兴味，一边向他打听哪几本最好看。

Lawrence在港人里面算是有些见识和文化的，平时喜欢读读史书，满眼的阴谋诡计看过去，也无师自通的领悟了不少办公室的权谋之术，北京办公室发展至今，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的清洗，排挤和打击，他却能不动声色地在这些党伐争斗之中安然无事，稳如泰山，实在得益于中国历史良多。但是平日里少有可以倾心交流同好的机会，孤芳自赏之余不免有些遗憾。没想到和顾颜闲谈起来，发现眼前这个小男生竟然很有点自己的史观，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家传的功夫，不由遥遥地对老顾生出几分敬意，对顾颜也就高看一眼。顾颜心思单纯，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他得以被顺利录用，他老子20年的潜移教化实在功不可没。

顾颜目送走了Lawrence，转过头来，发现燕谋看自己的眼神有点意味深长，生怕燕谋说自己跟风拍马，出于本能的急忙解释道：“我们一点也不熟，打个招呼而已。”燕谋听了并不说什么，只是微微笑笑。顾颜最是了解燕谋，知道他心思细密，但是有的时候就不免心事繁重，一旦露出这样的表情，即表示他对一切真相全都洞若观火，所有的解释均失去意义，顾颜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解释，又觉得自己十分无辜，同时心里埋怨燕谋的小心眼。几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只好又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