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清晰地记得十年前的那一天，爷爷躺在病床上，在家人的簇拥下，生命之火一点一点地熄灭。人生据说是一部大书。假使真是这样，那么，爷爷在十年前写完最后一页的人生大书可以称得上跌宕起伏，精彩纷呈，值得我们晚辈反复品味。

对爷爷最初的印象和书有关。小时候回上海探望爷爷，在书房里搭上钢丝床睡觉。很多次早上醒来，天还蒙蒙亮，就看见爷爷在书桌旁写字，查资料，周围堆满了厚厚的书。望着他的背影，不忍心打扰，便蹑手蹑脚地走出书房。后来抑制不住好奇心去问爷爷，依稀记得爷爷说要弥补失去的时间。当时并不明白，直到后来读了爷爷的家信，诗文，渐渐知道爷爷急切想抓紧时间写书，干事业，以弥补文革中失去的时间。八十年代，正是爷爷著述颇丰，迎来事业上新高峰的时候。“诗言志”，每每读爷爷的诗词，可以强烈感受到他当时的心情和志向，或欣喜，或迷茫，或激昂奋进，或情意绵绵。“人是社会的动物”，结合当时的社会时代背景，不难理解爷爷写这些诗词时的感受：在牛棚困居时，有李后主“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唏嘘；在文革后重回工作岗位时，有苏东坡“惊涛拍浪卷起千堆雪”的昂扬。爷爷的二千来封“例信”中，处处流露出对晚辈的殷殷期待，谆谆教诲，或关乎事业人生，或关乎婚姻家庭。很少严辞教训，更多的是以一个长者平和的口吻来探讨，分享他的人生经验。人生这本书真大，一时不易看完，爷爷留下的这些文字，可以作为他人生大书的注解。

爷爷书房里有不少藏书。除了会计，经济方面的参考书，也有很多“闲书”。记得小时候有次到爷爷的书架上找自己感兴趣的书，好不容易找到一本关于海盗探险的《金银岛》。爷爷工作之余，见我在看书，便随便聊起来。我很好奇地问，这么多书准备什么时候看呢？爷爷笑笑说，等退休吧。于是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个秋日的午后，爷爷泡杯红茶，悠闲地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让自己徜徉于人类思想的宝库中。然而，爷爷直到因病住院，一直忙于著书，教学，终于没有有时间读完这些藏书，这多少有些遗憾。爷爷的藏书中，大约三分之一是中国历史典籍，三分之一是外国名著，其余是历史，政治人物传记。爷爷兴趣广泛，古今中外兼容并畜，并且非常关心时政。每次爷爷收到订阅的Time杂志，都要从头至尾地认真阅读，直到他因帕金森症感到阅读吃力为止。

王国维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纵观爷爷一生，他在国立上海商学院，以及密歇根大学求学过程中，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豪情壮志，此第一境。其后回国开创会计事业，培养会计人才的漫长岁月中，即使身处困境，始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事业有成，桃李满天下之际，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欣慰，此第三境。在一个领域反复追寻、研究，下足功夫，自然会豁然贯通，有所发现，有所发明；由最初的迷茫，到其后的执着，直至最后顿悟的境界。

爷爷为我起名字，正值他一生中最不得志之时。用一个“翼”字，有对后辈的希冀，也寄希望自己能如庄子《逍遥游》里的大鹏，终有一天能“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我曾不解，为什么爷爷给我取的小名中有一个“立”字。想起爷爷曾说，他写书立说，是想在这个世上留下一些东西，这使我豁然。中国传统文人追求“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爷爷毕其一生，不仅留下诸多专业著作以“立言”，也为中国会计事业做出巨大贡献，培养众多人才以“立功”，更以他的举止操守，为学生和晚辈“立德”。

爷爷离开我们已经十五年了。有时觉得他其实只是轻轻地合上书，仍静静地坐在书房的一角。每当我们从记忆深处想起他，或写下一些文字怀念他，不经意间又把这本书轻轻地翻开了。想起一句话“生命会终结，而爱不会（Life has to end,love doesn’t）”。

谨以此文为爷爷的人生大书做一个短注。

娄翼

2010年元月

本文节选自《娄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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