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秋天。
他从单位财务部拿了本《财务与会计》杂志,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会拿它。他是哲学系的研究生。
他踏上绿茸茸的草坪,在一张白色长椅上坐下,背后是一颗粗壮的法国梧桐,树身也涂着白色。
他解开米黄色斜纹布两用衫,却不躲避射在胸口的一缕斜阳。他愿意面对眼前的这个方向。他信手翻到一篇讨论CPA执业操守方面的文章,只看了几行,便把书卷成一个长筒,放在右眼上,闭起了另一只眼睛。
他的眼里有一条恬静的鹅卵石甬道。有个拄拐的老者在悠悠孑行……
梧桐树上的一只悬铃掉在地上,“笃”。他放下罩在右眼上的长筒。
他没有带眼镜,分明是一双近视眼。眼球微凸,缺乏神采,但这双眼睛似乎不会把隐没的天边的地平线当作大地的尽头。
一阵风,两个着粉色吊带裙的小女孩从他身后窜出,扑上了甬道,人影没有了,留下一串无邪的笑,弥散在秋天的空气里。他感到了一种温馨,他也这样笑过,七年前在这里,对着一个人……
不知什么时候,鞋子潮湿起来。他回头一看,身旁有个三、四岁的男孩,正叉开双腿,用十十足足的“自来水”使一团蚂蚁蒙受了特大的洪灾。他被逗乐了,从地上拾起一只悬铃,向这个男孩身上的洪灾发源地瞄准。小顽童瞥见了他的举动,索性一抬手,使洪灾殃及了他的裤脚,然后又作了一个鬼脸,凯旋而逃。他笑了,朝边跑边冲他傻笑的男孩挥挥拳头……
一叠白色压花纸巾递到他眼下,他抬起脸。“对不起,孩子居然把尿 —— ”,四目相对,正说着话的少妇嘎然止住声音。他们雕塑般凝固了……
还是他说:“一个推崇执业操守的注册会计师,却有一个随意破坏卫生环境的儿子,这似乎是生活的嘲讽。”
“一个哲学硕士,居然被哲学扼杀了童心,这似乎是在嘲讽生活。”
他们盯视,他们沉默。
“请问,你怎么有兴趣来这儿。”这回她先说。
“答辩结束了。你呢?”
“刚考完CPV(注册资产评估师)。带孩子出来玩玩,放松一下。”
“可惜,我的孩子还没有出世。”他看了她一眼。
他眉间微皱,又浅浅一笑。
含蓄的开场白,在他俩看来,对一个历史问题已作了深刻的宣判。
他打量起她:还是过去光滑的短发,有点象陈鲁豫,文静淡雅。
他们都学会了控制。
他把手伸给她。
她握了握。拉拉吊褂拱起的后襟,坐下。
七年前,也是在这张椅子上,他们把感情脉脉地互相赐予,却在心理上存土必争,岁月牵着他们各自走了一个圆周,今天又重叠了。此刻,他们那么和睦,没有了心理的较量。因为有了那个开场白。
她的小动作很多:理了理整齐的头发,衣角卷了再放开。
他发现她眼角的浅槽。
她发现他额头的深沟。
她把目光移向地平线:“邂逅是珍贵的。七年前,水银从我们的指逢里漏过去了。现在,我们可以把自尊的屏幕拆毁了。”
她把目光对着天空“……”
“成家的滋味好过吗?”
“你说呢?”
他摊了摊手。
……
“我们是为了一句话分开的,还记得吗?”他看着青草。
“你说,我的生活仿佛并不需要伴侣。维系我生活的,有哲学就够了。于是,我从这里站起来走去。”她也看着青草。
“其实,我还有半句话埋在心里。”
“现在,可以说吗?”
“不必了。有些苦涩,尤其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