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母亲
九八年十一月我离开了工作近四年的工厂,心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一个挑着百斤的挑夫突然撂下了挑子,工作的压力和负担一下子荡然全无,全身轻松,再也不用为那些烦心的事情煎熬了。可等过了一个月后,每日的碌碌无为,闲云野鹤似的生活,我也不适应了,我总觉得应该干点什么事,这样下去我会疯的。人其实有时也挺“贱”,工作忙的时候,总想着什么时候可以什么事都不用做,美美地休息一下,可一旦休息的时间长了,人又会感觉到空虚,没有成就感,总想干点工作,想着以前工作时总有人来“烦”的时候。我也是这类人。十二月的时候,我搞的饭馆生意还是不能好转,而我也已经没有了工作,时间又将过年关,于是我和我哥、我姐商量后决定放弃饭馆回老家。做了简单的处理后,我们放弃了这个整整让我亏了近三万块钱的饭馆,一起回了老家。
回到老家后,家里一切照旧,虽然我们没有干出什么成绩,可是父母看到儿女们平平安安,又能回来一起过个年,心里还是挺高兴的。真的就像《常回家看看》所唱: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一辈子不容易就盼个平平安安!”
年关之前,我向我母亲说我回来想看能不能在家乡找个工作,我说我真的不想再在外面工作了,那里真的太辛苦了。我母亲想了想就说去找一下她的同学,是县审计局的副局长,还是县审计事务所的所长,以前我刚毕业的时候,人家就问过我母亲为什么不把我分回县里,可我母亲没在意,看这一次能不能办成事?于是,第二天,我母亲和我就一起奔赴县城,去找那位副局长。
我母亲年轻时在我们公社里有一些名气,上学时喜欢唱戏,是方圆十几个生产队知名的旦角,我小的时候还看过她和别人一起唱坐台戏。她随我外婆的遗传有慢性气管炎的毛病,走路多时就气喘得厉害,嫁给我父亲后本以为可以过上好日子,因为我父亲是我们那里六十年代的中专生,可以说是知识分子了,那时候在西安的一家国有工厂里当工人,可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父亲拿着返乡证回家来了,后来当凭返乡证国家招工的时候又被人延误了,只好留在农村,被公社任命为小学校长,可干了几年后,由于他这个人不会为人处事,被人整得连民办教师都当不成,最后只有回家务农。我母亲成为工人阶级家属的梦想破灭后,连师娘都没做成,也只好认命,陪着我父亲一起背着黄土过日子,生下了我们姐弟三个。我父亲因为人生接连的失败,变得特别没有信心,后来也就将家庭所有的经济外交大权交给了我母亲,他也懒得轻闲,只是本本份份地干好自己的活计。而这一下,可苦了我母亲,里里外外,家庭里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她来操心。我记得我上中专期间,由于家道中落,有一次上学走的时候,她实在没有钱给我带,最后还是东挪西借地借了六十块钱给我带上,当我拿到那六十块钱的时候,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后来,我在跑工作分配期间,没有能力帮助我找工作的她,还是冒着风寒给我将棉衣送到城里,见到我时,那愧疚、无奈而又充满期望的眼神,让我久久不能忘怀,那一夜,在被窝里,我又流泪了。
自从我去广东打工以后,由于较高的收入使家里的情况彻底改变,我母亲在这几年里再也没有为钱发愁过,乡亲们也都羡慕她有一个好儿子,她呢?自然是没事偷着乐呗!可是有了钱的她还是改不了老人家那勤俭持家的作风,特别是在对待自己时,更是节俭。她由于长年的劳累和操心,得过两场大病,后来虽然治好了,可是却留下了一点点病根,平常那里痛时,她总是吃几片止痛片就了事,要么就到那些根本就治不了大病的乡村诊所看一下,不到万不得已,从不进大医院,最后当不得不进大医院时,她还总是在抱怨看病怎么这么贵,这辈子给医院送的钱够她花一辈子的了。从记事起,知道她身边离不开药,我也经常被差遣替她买药,因为她有慢性气管炎,可到她五十岁以后,也就是我不经常在她身边的那些年,每当我有空回家时,就看到又多了几种药,有时也听哥姐说,她那里那里痛,又去了她常去的诊所去看了,又拿回来一大堆药……在这当中,我听到过肿瘤、肺结核、甚至癌症等可怕的名字,可最后她都说检查了医生说不是,粗心的我们也就真以为没事,也就再没详加细问。因为从小都认为她很要强,自己有病她自己会去设法治疗,不用我们操心,更没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我们应该操心的时候了。我也常常写信、或者亲口向她说,钱都在你哪儿放着,你自己那里不舒服就自己去医院看,不要怕花钱……可她,总是把自己的病不当一回事,忍不住了才去粗粗地看一下,钱花多了还总抱怨……这也许就是那一代人的特性……可她终归是为了我们哪!因为在我们身上花再多的钱她也是舍得的、毫不犹豫的!
在县城住了几日,可我们的事情并没办成,一者这种事情对于我母亲的那位同学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二者由于我已经有了未婚妻而人家已不想再出力帮我了。怪了,我有了老婆怎么就不能办事了,我又不是不舍得花钱?最后我母亲一打听才知道个中原委。原来因为我出来打工这几年也挣了一些钱,在我们那一块也小有名气,再加上我还算是我们那一块那几年出的一个人才,很多人都认识我父亲和我母亲,也就了解了我,而这位副局长也一样。据说当时他有意思将他的小女儿嫁给我,所以就答应想想办法,可后来知道我已经订了婚,也就没有动力再努力想办法,以领导不同意为借口,回绝了我母亲,并且退回了我提供的“经费”。这些都是事后我母亲才听别人说的,对此也只能笑笑了事。
可在这一次,最令我不能忘怀的不是这些,而是几个瞬间,这几个瞬间让我感觉到:母亲真的衰老了。那位副局长家住在三楼,按说这是比较好的楼层,不高,攀起来也不会费劲,可就这些台阶,母亲竟然每回都要在中间歇上两三次,并且每一次都是用手扶着护栏扶手,气喘吁吁,喉咙里发出气管炎病人喘气时固有的那种像猫打呼噜的声音,一动不动地站着,腊月的冷风从楼道口吹来,花白的头发飘到布满了皱纹的脸上,她就用另一只手把它们拨开,歇一会儿后又慢慢地往上挪,等上了些台阶后再站着歇一会儿……我返回来扶她,她却不让我扶……当时我看到这些情形,心中有说不出的苦痛,那种感觉难以言表。我都这么大了,却还要让她老人家冒着风寒,拖着老病的身体,去叩响别人家的大门,拼着老脸求别人为我办事,我想我是多么地无能啊!以后的这些年里,特别是在母亲去世以后,每当想起她当时爬楼梯的那些瞬间,苦痛又拥上我的心头,眼泪在我的眼眶打转,晚上的时候则久久不能入眠,我感觉我真是一个不孝之子,我对不起她。
九九年春节,全家是在和睦欢乐的气氛中渡过的。春节后本来我打算在家里盖新房,可后来的实际情况让我不得不改变这个想法。我手里有几万块钱,想在家乡做点小生意,维持以后的生计,于是我就在以前单位所在的小城里四处观察,打听,看一下做什么好。可转了好几天也没有看出什么眉目来,觉得什么事情都有那么多人在干,并且都不好干,又担心就这点钱如果一下子亏了弄光了,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于是又改变主意,决定先买房再说,等把房搞好,没有后顾之忧了,再想办法做事业。后来,我选中了原单位房地产公司盖的房子,还有空房,院子里有许多人都是原单位的,熟,接着下来就是筹钱,装修,一直弄到五月份。六月份,在母亲为我选的一个吉日里,我结婚了。我结婚时二十五岁,本来想年龄还小先不结,可是我岳父说我老婆年龄不小了,她母亲又不在了,所以让我们早点结婚好了结他的心愿,再加上我老婆下岗后一直没地方去,岳父退休在农村住,她就随着她哥哥住在城里,并帮着她哥哥看商店,有时不高兴了总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所以她也想早点结婚,于是我就决定先把婚结了,再踏踏实实地想办法做事,也有个照应。忘了说明,我老婆和我在老家是邻居,小的时候就在同一个学校的同一个年级上学,还在过同一个班,甚至还坐过同桌,彼此虽然少说话,可也是再熟悉不过了,自从订婚后,她也就基本死心踏地跟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