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又开始飘雪了。雪花飞飞扬扬、密密匝匝，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祝雪莹最喜欢雪，可今天却不禁被这飞雪中一股莫名的情绪牵扯着、压抑着，随雪花在风中飘荡，飘荡，飘荡。

雪莹反复地问自己却怎么也搞不清楚为什么，然而心里明显地感到，这股无法言表的惆怅一阵重似一阵地袭来，压得她无法再安静地呆在屋内，她需要想想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所以，这一大早她就跟爸妈打声招呼，说自己要出去四处走走，看看雪，并叮嘱父母：“依云醒了不要让她到处跑，孩子体质弱，老让人操心。”在父母看来，她显然是忘了或者忽略了，爸妈虽然年岁已高，但这样的问题却是不必交代的，父母不但拉扯大他们兄妹几人，还照管过雪莹哥哥家的几个孩子，细致严谨是超过所有人的。但雪莹之所以要交代是因为父母过分宠着孩子，凡事由着她的性子，完全不像过去对自己和两个哥哥那样严厉。不过父母似乎反而对雪莹有点担心，老人家早就察觉，这次雪莹母女回家来满带着心思的。外孙女依云一个小孩子家，显然不会管什么高低上下，只知一味地自乐，但雪莹却不管怎样掩饰也无法埋藏内心的忧郁，而在父母心里，她从来就不是这样。在人多时她依旧谈笑风生，独自时便默默地发呆，却不肯跟他们多说什么，父母皆不好主动问她。这么大的姑娘，都已经做了十多年的妈妈了，父母再怎么牵心也不好多说多问，只凡事多留心别伤着她。老两口相互宽慰：“有些事情别人说什么都没用，一定要靠自己抗过去的。”爸妈也知道，雪莹从小就是坚强、执拗到近乎顽固的性格，只有自己想通了，问题才能彻底解决。

雪莹的父母很疼女儿，一如天下大多数父母，固然也疼孙女、外孙女，但那是不一样的疼，一个可以赫然明示于人前，另一个只能深深埋藏在心里。这些日子，老两口明显睡眠不好，起先是老爷子生日前后人来人往吵杂难当，客人散了以后，他们还是常常嘀咕到深夜，当然主要是雪莹的话题，但无论多少嘀咕，却从不肯在雪莹面前说一句。这些，雪莹不是看不出来，而且她也心疼已七十高龄的父母，但她确不知该如何跟父母说起，要说也该自己先有个头绪，而她此时心里一团麻乱，理不清摘不开，便知道自己一时半会断无法解开自己心结的，便既想让父母帮自己解开心结，又担心平添给老人许多忧虑。好几次话已到了嘴边，却嘎然下咽化为沉默，或转而言它成了别的话题。于是她有些后悔不听父母的话，没有在父亲生日后马上返回，可没想到一场雪竟然把她留了下来，眼见得还要继续留下去，这样的雪天，自己非要离开的话，只能徒添父母的担忧并伤了他们的心，让他们如何放心得下！原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烦恼，自己煎熬便罢了，不愿牵惹得众人皆烦，却无奈自己并非那善于伪装的性格，不能够在内心里百般煎熬时却扮得若无其事，在爸妈面前轻快地撒娇，哄他们开心。早过了可以经常撒娇的年龄却未尝学会掩饰心思，这是雪莹常觉惭愧的，看那些能做来的人，虽觉不屑却也暗自称奇，静思时也会觉得人似乎亦该有这般情状，为亲人为朋友，善意而友好地逗乐，大家都会轻松许多，但自己无论如何做不来。父母和周围的朋友却最喜欢雪莹这样性格。但她知道自己这样毕竟有点闷，于自己和别人都是，总要设法改变一些。此时她就想，与其在父母眼前呆坐，还不如出去走走，看看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这是自己生长的地方，曾有多少欢歌笑语多少美好记忆在这里留下，多少儿时的憧憬和梦想都在这里生发，自己似曾熟悉这洒下她伤心泪水偷听她快乐欢歌的每一株小草每一颗树木，和留下她稚嫩脚印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石头。一转眼，已经离开这块土地20年有余了。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飞舞的雪花中走出好远，雪莹的脚步有些慢下来，虽然自觉熟悉这每一寸土地，但多日的大雪已将大地覆盖得严丝合缝、密密实实，平日里泾渭分明的道路、田地、垄坎沟渠此时已不甚分清，只能大致看出哪是路，那是坎，哪里河道，哪是大田，但雪底下到底有什么状况却不得知。如此走起来便要格外加了小心。雪莹有些后悔穿着高跟的皮靴出来，应该换双平跟鞋的，她倒不是心疼鞋，而是穿着靴子走这雪地实在太辛苦。要说她这些年已不习惯穿高跟鞋，但今年似乎特别流行皮靴，国庆节跟汪明明一起带孩子去省城逛，明明分要怂恿着雪莹买了这样一双跟极高的皮靴，说是穿上特别挺拔，更显出雪莹的身材好来，女儿一旁也连声说好，要她买了，雪莹就咬牙狠心买了，但平常自己并不常穿，倒是女儿常喜欢穿着在屋里来回走着猫步摆POSS。此时穿着这显美却受罪的鞋，她要认真地走每一步，还需提防着误入歧途，不要踏进小溪或陷进坑槽里，即使已封冻不至于湿了鞋，但不小心扭了脚会更痛苦。因为有雪，西北风似乎并不很大，雪莹已走得吁吁喘气，自感额头已蒙了一层细汗。她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何时该停步，茫然地就往一个小山梁上爬去。她猛然觉察自己的去向时，不禁惊叹自己该不是疯了，甚至怀疑是不是受了什么蛊惑猜会有这般气力。却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上这山坡。细看这座小山，虽与远处的东西走向的南山隐约相连，但这小山却是南北走向，因此从最北这端上去只能走狭窄的山梁，尤其初始的一段山梁两边极陡峭，一侧下临小溪，眼下虽不见水流却仍能听到隐约水声，一侧是石砬，稍有不慎滑下去，后果定是不堪设想。纵是平常晴朗天气，人们上这小山也要多加小心的。不过，雪莹心里当然有数，山梁毕竟不高，滑下去也总不至有生命危险，但挂破磕伤摔折任何部位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她走钢丝般地颤颤微微，很快就大喘吁吁大汗淋漓了。直至爬上山梁绕过一段平坦地带，到了一片林木丰茂的山凹处，雪莹才能安下心来喘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她很诧异自己为何费如此力气上这地方来，似有鬼使神差。但稍喘息一下后，雪莹知道了缘故，不禁心头一热。幸好没人会看见她脸颊，也无人能猜透她心思。她小时候并不常来这里，那时常多会去更远更高的南山，那一带的风光极美。但上学离开尤其是成家后，每次回来逗留的日子并不多，多是在附近走走，慢慢地发现这小山坡上也别有一番景致。小时候这里看起来光秃秃的只有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茅草，如今能看到的这些树多是自己小时候队里植树造林的成果，该和自己的年龄相仿。正是这些树长起来了，这里便颇有了些风景。尤其是每年夏秋季节树木葱绿的时候，这是一片很美的小天地，即使是现在，这些树上戴上了雪冠，显得比自己以前在松花江畔看到的雾凇丝毫不差，甚或私心里直觉的此时这里的还要好些。但雪莹此时并无心欣赏这美景，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老公梁思林每次跟她回娘家都要来这地方，他第一次来就说这一块真真是风水宝地。天气不冷时，他喜欢拿本书坐在这里消磨半晌，没准还会躺在草地上听听音乐小憩片刻。按照当地风俗，女婿到丈人家是要不跟妻子同房住的，故梁思林发现这地方虽离村子不远，但土质不好加上地势陡峭不宜耕种，基本没有村人来往，甚是僻静，因此老想拽着雪莹到这里来闲坐瞎聊一番，亲近半晌。即使孩子渐大的这几年，他们也仍喜欢独自来这个地方，相拥着说说话，或什么都不说，听听风声、鸟叫、蝉鸣，天籁之音悦耳动听，甚至是偶尔传来的一两声村民粗旷的吆喝，或者鸡鸣犬吠，都会令人心里荡漾其一阵纯似一阵的涟漪，仿佛尘世间的任何烦恼忧愁都不存在，而只有无边无际的安逸、安宁、空灵。她独自回来的时候，她几乎每次也还会到这地方来，找寻那些或凝聚或飘散在这山水草木间的惬意、舒适、安心。雪莹意识到这应该就是自己会上这地方来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