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丈夫梁思林没有跟雪莹一同回来，并不十分意外，因为他们身处两地已经很久，这一次虽曾说好要赶父亲70大寿一起到家的，却因为他在单位多逗留了两天，便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隔在了南方。雪莹自己也被留在娘家，出不得山回不去家了。并非丈夫的失约令雪莹不能容忍，而是这大半年来丈夫的表现已经令她忍无可忍。他不但一直未曾回家，而且电话也比以前少很多，有时雪莹在网上等他，也是偶尔会等到一次，又每次聊天他都像心不在焉，恨得雪莹只说不上三句话就关了视频，或者干脆退出来关机完事。

不过雪莹自己也不清楚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尽管她分明察觉到丈夫身上发生了变化，却根本未曾发现什么明显的状况。起初还觉得是自己到了更年期变得敏感多疑，但转而想到自己还没40岁，怎么会是更年期？！但又想，丈夫曾经那么爱自己，爱这个家，而这段时间，自己却根本就感觉不到这个男人对自己对家庭的爱。或者当初自己就不该放他出去！生活就是这样，任何变化都没有时，会是一潭死水，而一旦有了变化，变化就会一个接着一个发生，任你怎样努力都没法控制不能遏止，更要紧的，是后来的变化总非你你想要的，亦非起初预期到的，更是无情地强塞给你，无法拒绝。

刚生出一点悔意，雪莹便告诫自己做过的事就不后悔，凡事只想未来。但越是要去想未来，雪莹却越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过去。她自觉不能控制思绪，便不在强迫自己停下来，而是一任过去恣肆地呈现在脑海中。大学毕业时，因为没有什么关系，雪莹所以被分配到了这家国有矿务局，照例被安排到下属一个矿区，先是做劳资然后干统计，还有其他一些工作，反正是服从安排听指挥，雪莹觉得自己年轻，这样没什么不好，所谓锻炼也蛮有趣。要说劳资工作也曾是众人眼红的好差事，但按照局里的规定，全局一应人事、劳资的实际权利都在矿务局，下属各单位只有具体实施职责而无任何管理职能，拿科长的话说，就是不但没有任何权利，反而经常要承担因为上级工作失误的责任，日常工作中不能有任何错失，比如说是给人家套高了标准、算多了工资，当事人自然不说，也不会表示感谢，上级领导发现了，那就有你好看了。反过来若是套低了、算少了，没有一个人会轻易饶了你，轻则赔礼道歉，重则挨骂受批。更要命的是只要遇到调资，他们就成了集中遭受攻击的对象，因为再怎么小心细致的人，也不免会出错，而在他们1％的错误在当事人看来就是100％诚心害人。雪莹虽工作细致，到底也没少为此流泪。

调到了计量室作统计是认识了现在的老公梁思林后，通过局财务处长做了好些工作才办成的。矿务局没有单设统计处，统计工作便归了财务处管，每个单位都有统计岗位，人员调动和安排，财务处自然也有发言权。不过跟财务不同，这是极清闲的工作，便自然有好些人争着干，尤其是那些非会计专业出身关系户，常愿意到这岗位上来。雪莹却并不喜欢这工作，自上大学伊始她就一心想要做真正的财务工作，思林就委婉而违心地劝她考会计职称，委婉是因为雪莹调岗位的事是思林自作主张悄悄办的，说是想要给雪莹一个惊喜，其实是还有保密的必要，直到再无意外才肯告诉她；违心是因为那时正事两情相悦卿卿我我之际，只怨光阴苦短，那里肯真心让她去苦读书浪费光阴啊！然而雪莹明白，虽然自己是会计专业毕业，但矿务局有同样专业背景者何其众多，即使是雪莹断然不喜欢的统计岗位也几足令人眼红，可知财务处长是给足了面子，所以断不能不知好歹地轻易说出调换工作这话的。如果能考过职称，便有了一个或许不错的借口好找机会进财务部门了。

目标会创造动力，雪莹不再浮躁，不在抱怨。工作之余便静心学习。这可苦了思林，他怨多嘴提醒雪莹考什么职称，恨不得抡圆膀子扇自己嘴巴，害的他空有恋爱之名，却每天形单影只跟一帮单身青工打牌漫逛，消磨虚空。好在雪莹底子不薄，又肯花功夫能吃苦，很短时间就考过了初级职称。与梁思林结婚之后不久就又考取了中级职称。新婚的日子清贫、简单而甜蜜。按雪莹的计划，要摒弃一切私心杂念，在事业未成功之前，绝不生孩子，即使是考完试的那段时间，她也多是捧着书在读。思林恨不能将她的书撕了烧掉，但实际上他只敢将雪莹的书藏起来，而且也是在雪莹确定书是被他藏起来之前。他倒不是怕她，而是实在太喜欢她了，以至不肯见她着急更莫说生气。但就在雪莹考完中级职称不久，她发现自己有些不妥，起先并未在意，但当她意识到自己有了孩子时，她觉得这一生另一个重要时刻到了。她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但却知道原本所谓的计划一概不再重要，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了。在她孩子出生前后那段时间，思林还是做了一个丈夫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比如千方百计地将她调到销售科做开票员。销售科的开票人员说来也算属于财务处管，这工作一来比统计工作清闲，二来其工作场所主要是在局机关办公大楼里，而非下面的矿区。按矿务局的传统，销售由局里统一对外，下属各矿完全没有自主销售权，但为绩效考评工作方便，要求各矿派一名财务人员在局销售科负责联络和开票。所谓联络其实是过去通讯手段落后等情况下所必需的，现在基本上没了实际意义，但这个岗位却一直保留着，工作内容就只剩了开票，其实平常也只是开一些内部结算单据，对外销售的发票也是由局里统一开具，不过月底要核对一次生产、销售和存货情况，说起来也算是财务和统计工作的延伸。人们对此岗位竟无合适称谓，便约定成俗为“开票员”。原不喜欢清闲的雪莹因为有了孩子的缘故，也逐渐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开票员。尽管这依旧不是雪莹期望的工作岗位。

雪莹每每想起，仍觉得那段时间颇多美好回忆。生活有了重心，无论干什么都觉得心里很踏实，工作不忙的时候，她就会看看闲书，或者一个人端着水杯长长地发呆，想肚子里的宝宝会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想孩子的一颦一笑，想孩子的哭哭闹闹，耳边经常会不期然听到孩子哭声或者笑声，觉得是自己孩子在呼唤她，心里就是一惊，回味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走神很久，却觉得无比温馨。而思林也变得懂事许多，格外体贴不说，似乎比前更粘雪莹，无论工作多忙，也要在适当时间打个电话给她，问问她好不好，有无不妥，她如果嫌烦说要挂电话，他会装着有重要事情说不要挂，但问他还有什么事，却依旧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为此雪莹没少挨销售处领导批评。碍于她不是销售处的人，领导不便明着说，但雪莹觉得开会时含沙射影的批评尤其可恶。她告诫自己要注意一点影响，并要思林收敛一点，别一味惹人嫌厌，毕竟两个人就在一个大院子里，总如此定是不好。但那时梁思林恰是年轻气盛又的确粘着雪莹，并自觉这本光明正大，所以根本不管不顾。甚至有几次故意在午休时，咋咋呼呼舞舞扎扎显摆似地拉着财务处的几个年轻人来销售科打扑克。销售处长虽然心里深恨得牙痒，但他断不肯明着别扭财务处的人，久而久之倒也还能相安无碍。